口碑不佳的九通独揽山东道路安全监控市场

    【作者：《财经》记者 张杰 】

    九通生意经

    一家产品和服务均口碑不佳的企业，何以能够独揽山东的道路安全监控市场

    9月21日下午，山东聊城交通运输管理局证件办理大厅，几位车主将一叠叠材料交至工作人员，后者头也未抬，“有安装GPS的证明吗？”

    “有的。刚刚盖章的。”车主忙回答。在一叠材料中，《财经》记者看到一张A4纸大小的证明，上面写着：车辆已安装符合国家标准的卫星定位汽车行驶记录仪(下称GPS)，并承诺接入山东九通物联网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九通)道路安全网络监控平台。盖章者为九通，日期为9月21日。

    自“7·22”威海特大交通事故致41人罹难迄今，山东省正在开展一次全省范围内针对卧铺客车的整顿工作，其主要内容之一为，全省卧铺客车须安装有拍照回传功能、并与省监管平台连接的卫星定位装置，方可重获道路运输证。

    卧铺车整治只是这场安装GPS运动的一个插曲。据《财经》记者了解，营运车辆安装GPS，五六年前即已发起，但是，近两年来，安装范围扩大之势凸显，官方统一GPS终端与监管平台的意图也日益明显。

    目前，山东省的安装范围界定为旅游包车、市际省际客运车辆与运输危险品化学品的道路专用车辆(下称“两客一危”车辆)，据统计，山东全省两客一危车辆总数至少在10万辆之上。山东省交通运输厅运输管理局一位官员对《财经》记者称，未来，其他货车纳入安装范围也将是很自然的事情。而普通货车数量远在两客一危之上，可达数十万辆。

    山东九通正立于这场由山东省交通运输厅、各地市交通局着力推进的运动之巅，在出具公章证明、等同于省监管平台、施压各地市局发出整改文件方面，九通已颇有“影子政府”的特征。但《财经》记者遍寻部、省两级文件，并未发现九通与省监管平台等同的官方文件，九通仅为省监管平台的技术支持单位。

    档案显示，九通原为交通厅下属三产企业，但近年来逐渐改制，最终的股东均为自然人，其中，第一大股东的加入时间恰在整治前夕。

    对运输企业及车主而言，安装GPS产生两笔费用：一次性终端硬件购置费用与月度网络服务费用，后者每月在30元－60元。以中间价计算，装载GPS的车辆第一年花费将至少3500元。仅以现有约4万辆“两客”车计算，此一生意每年就将给九通带来过亿元收入。一旦货车未来入围，收入将更为可观。

    这一切归属于提供终端设备、网络平台服务的九通。但它何以独揽这笔“红顶”生意？

    以安全的名义

    7月22日凌晨3时53分，山东省威海市交通运输集团有限公司一辆宇通卧铺客车自威海行驶至河南省信阳境内京港澳高速938公里处，车辆突起大火，瞬间蔓延至全车厢，除6人受伤幸存外，41人最终罹难。

    随后山东省发起交通安全生产集中整顿工作，营运卧铺客车车辆首先成为埋单者，自事故日起即被集体停运，必须在改造后提交一系列证明材料，方可重获道路运输证。

    在官方文件中所列八项材料中，最后一项格外重要：市级道路运输管理机构出具的营运卧铺客车已安装有拍照回传功能、并与省监管平台连接的GPS的证明。这里面有两层含义：必须安装GPS，且必须直接连接至省监管平台。在证件办理中，省监管平台实际上由九通替代。

    GPS装载于车辆前端，可监控司机的每一步驾驶动作，从刹车次数、临时停车时间、运行速度等数据，均记录在案，并将信号实时传送至运输企业监管平台，平台可实时发出监管指令。一旦发生重特大事故，将储存信号解析，可为事故调查提供证据——这个被俗称为汽车“黑匣子”的GPS装置，通常长宽约20厘米，品牌产品售价在2500元－3000元之间。

    2010年世博会前夕，按交通部规定，山东交通厅发文要求山东省世博会期间入沪的所有危险品货物运输车辆、营运客车(含旅游包车)必须将装载的GPS终端与省级GPS统一平台互联互通。

    去年6月，网络上即出现举报帖称，按山东省交通厅文件，凡是已安装具备AQ3004-2005检测的且能正常使用的GPS车辆，即可入网省平台。但九通曲解政策精神，拖延其他企业的GPS设备入网，其目的是独家垄断设备供应与平台服务，从中收取硬件及流量服务费用。

    这一举报无疾而终。一位山东运输企业的人士对《财经》记者称，山东各地市发往上海的营运车辆数量并不多，而世博会加强监管企业也很难反对，于是这个事情就过去了。

    几个月后，安装范围升级。今年3月，山东省交通厅转发交通部文件，要求从今年8月1日起，新出厂的所有 “两客一危”车辆须安装使用GPS，并接入省平台；今年12月31日前，所有“两客一危”车辆，全部安装GPS并接入省监管平台。否则，将不予办理、核发道路运输证。从明年1月1日开始，没有装载GPS或未接入全国联网联控系统的运输车辆，道路运输管理部门将暂停营运车辆资格审验。

    交通部的这份文件，目的是为了实时监控运输车辆超速行驶、疲劳驾驶等违法行为，有效遏制重特大事故发生，其理其情均无可厚非。据《财经》记者了解，几乎未有企业对此表示反对，运输企业本身同样希望加强对司机与车辆行驶的监管，以免追责与损失。

    在这份文件公布后数月，交通部公布了GPS终端与监控平台的标准(简称部标)，以及三批符合部标的GPS终端企业名录，共79家。根据部标，入围的GPS均可将信号既上传至运输企业的监管平台，同时又可上传至省监管平台。

    随后，山东省运输管理局货运处向各地市交通局货运科下发了一个新的终端与平台技术标准草案。据山东省多位运输企业负责人对《财经》记者称，草案并未向企业传达，部分企业是从官方渠道外看到这份草案的。

    草案规定，山东九通物联网科技有限公司为省技术服务平台的技术支持单位，而省技术服务平台为山东省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管信息平台。“接入省技术服务平台的终端设备，禁止向省技术服务平台以外的平台发送数据及信息”。

    上述草案内容为九通打开方便之门。其他GPS终端设备及平台服务商则开始被蚕食。“符合部标的GPS与平台都应该被使用，从技术上讲，这些终端与平台完全可以与自称省平台的九通对接。可是，在实际的调试入网中，九通却拖延工作，寻找各种借口说我们的设备不兼容，无法上传至省平台。”一位GPS供应商对《财经》记者说。

    9月1日，山东省八家地市交通运输企业的龙头公司集体盖章，向省交通运输厅提交报告，内容直指九通在安装GPS中的不当角色，以及交通厅简单指定安装设备、入网平台的不当之举。

    这份报告原有十余家企业参与拟定，但几家企业最终在压力下放弃。知情人士对《财经》记者称，这些请示报告送达后，厅局领导相当意外。一位官员将此举斥责为企业恶意诋毁，串通对抗。事后，在各市局领导的电话通知或红头文件敦促下，安装GPS的行动继续推进。

    但另一方面，山东省交通厅一直称，对企业自主选用交通部认证目录里的GPS，省技术服务平台必须无条件接入；而对于省内部分企业自建小平台，只要符合部标，可与省平台签订服务合同后，对接入网。

    然而，自9月初至今，部分终端提供商始终反映，在实际安装、入网的调试中，九通方面的人士回答只有三个字：再等等。

    脆弱的三角

    九通强势介入的是一个已经形成数年、但异常脆弱的利益格局。这个格局由车主、运输企业和设备终端与平台提供商三方组成，并受到政府监管的影响。

    首当其冲的是GPS与平台供应商。山东全省目前营运的“两客”数量约4万余辆，分属于数十家交通运输企业，依照行政区域划分，这些企业拥有各自不同的GPS与平台供应商。这些GPS供应商中间，有的并不制造产品，而是通过OEM(贴牌代工)、代理等形式提供产品。

    伴随着政府对道路交通安全监管的升级，相关设备的技术标准亦随之提高。政府的监管主要体现于技术标准与行业门槛的制定，每一次技术升级与提高，一些企业就会从政府的招标采购名单里消失。

    压力最大的是运输企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运输企业负责人对《财经》记者称，运输企业是安全生产监管的主体，出了事故，企业是第一责任人，因此对GPS与平台的服务质量最为看重。

    他说：“早在2005年，山东全省推广使用九通的行驶记录仪，但是其售后服务人数少，机关作风严重。摊子铺得很大，设备却达不到实时监控的程度，可谓收钱却不提供服务。在监管压力下，企业纷纷自建平台。几年下来，一家企业的投入就上千万元。如果按政府要求全部更新这些设备，损失肯定将由运输企业与车主承担。”

    该人士表示，选用九通设备，有市局运输管理处的文件及口头招呼，企业很难不从。

    其次是更为动摇的车主。知情人士称，通常而言，运输企业的车辆有两类：企业自营的集约车与承包车，后者约占70%。这些承包车辆的车主挂靠在运输企业下接受管理，车辆通常由个人贷款购得，利息支出相当可观，一天不运营，损失就很大。以49座的普通宇通客车(19.84,0.01,0.05%)为例，单日运营收入，好的线路每天可达七八千元，最低也在三五千元。

    与此比较，安装GPS、入网的费用不足4000元，车主显然倾向于尽快采用九通的设备、入网九通平台。9月20日，山东聊城某运输企业安全生产办公室，《财经》记者目击，至少三名卧铺车主在办公室内现场施压，要求企业尽快办理入网九通平台手续，以免给自己造成停车停工的损失。

    层层压力通过运输企业、继而传递给设备与平台提供商，而后者从九通方面得到的回答，起初为设备不兼容，之后则要求等待调试。

    《财经》记者获悉，迄今为止，九通仅指定三家企业的设备接入九通网络，这三家企业均与九通之前有业务合作，而其他已在山东形成较固定业务的GPS厂家产品，未有一家能接入九通平台。

    对于来自竞争者的指责，《财经》记者数次致电九通董事长王升，列明业内质疑，但未获任何回应。九通一位前任中层员工对《财经》记者称，省厅此举，有利有弊。利在整合平台，可提升监管效率，弊则是落下垄断采购的嫌疑。

    “我们最大的压力是时间。虽然从技术上完全是可以兼容的，但是九通一天不调试，就会有更多的客户从我们这里流失。一旦流失，这个生意就完全失去了。”潍坊一位GPS与平台提供商对《财经》记者说，“九通的用意是先切下来网络，再来切终端的硬件市场。他知道我们等不起，这样下去，我们的产品与服务只能退出山东市场。”

    九通的来历

    九通网站称，山东省交通运输GPS信息服务系统，在山东省交通厅道路运输局的领导下，由九通负责建设与运营。山东省交通厅文件的表述则为：九通是省监控平台的技术支持单位。

    九通成立于2004年5月底，注册资本金500万元。山东省交通运输管理服务中心出资200万元，持股40%，金海特(北京)电子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与北京海尔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各出资150万元，分别持股30%。

    经过2005年、2006年两次股权转让，金海特全资持有九通，注册资本金不变，张建国出任法人代表。至此，九通从股东关系上已经彻底脱离与山东省交通运输厅的联系，变身民资公司。

    2003年8月，山东全省开始推行道路运输GPS信息服务系统，组建省、市两级平台。其中，出台于当年8月的文件规定，省平台由九通的大股东省交管服务中心建设运作，并指导各市平台的建设。总的原则是“全省应统一品牌与形象”，建议“对车载终端设备将实行统一招标采购，降低成本，减轻用户负担”。

    作为省厅下属三产公司，九通牵头运作道路运输GPS平台建设自在情理之中。到2005年后，全省各大交通运输企业几乎都已采用了九通的设备及平台服务。但是，问题随即开始浮现。

    一位九通前中层员工向《财经》记者表示，九通公司整体看，能力一般，效率一般，是典型国企风格。

    这一印象与多位山东客运界人士的判断相符，在他们看来，九通未能提供到位的产品与售后服务，是省平台渐失人心的主要原因。多位坊间人士指出，“7·22”车难的客车，使用的正是九通的GPS，车辆在进入河南境内后，信号丢失。据猜测，理由无非有二：司机关掉了GPS，或者GPS出现技术故障。

    此后，运输企业纷纷组建企业监控平台，这亦给了诸多设备与平台提供商机会。多年来，运输企业与处于竞争状态的GPS提供商相处良好，但随着九通的“复活”，这番好景即将不再。

    从官方发布文件的轨迹可查，九通省平台的“复活”，始自世博会维稳，也伴随着交通部道路运输安全治理的升级。几乎同步，九通的股权结构也出现了较大调整。

    上海世博会前夕，2010年3月19日，济南永业科技有限公司对九通增资516万元，最终持股九通50.79%，位居第一大股东，法人代表由张建国改为王升。当年3月22日，原九通更名为九通物联网科技有限公司。

    济南永业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05年，股东共三人，各出资10万元。随后，股东人数不断增加，但未改自然人股东的结构。2009年11月16日，济南永业股本金从30万元扩大至830万元，其中，原股东王升增资500万元，持股62.39%；新加入的股东陈蓬文出资300万元，持股36.15%。

    据查证，陈蓬文现年58岁，曾任山东省济南市警备区副司令员，大校军衔，2008年后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