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天然祸殃乳业
由于肉毒杆菌未被列入常规检测项目，发生污染事故只能归于企业责任心不足，但恒天然是否在信息发布中迟报引发争议
2013年8月7日，北京市朝阳门华普超市的乳品货架上，贴着一份声明提醒消费者，多美滋婴幼儿食品有限公司(下称多美滋)愿意退换问题奶粉。
五天前，全球最大的乳制品出口商新西兰恒天然合作社集团(下称恒天然)对外宣布，该公司检测出2012年5月生产的38吨浓缩乳清蛋白粉(WPC80)受到了肉毒杆菌的污染。浓缩乳清蛋白粉可以用于生产婴儿配方奶粉、成长型奶粉，以及运动型饮料。多美滋奶粉的原料正是购自恒天然。
“以前，外国品牌的奶粉卖得很好。现在三天卖不出去一罐。”华普超市一位负责奶粉销售的工作人员在卖力推荐国产奶粉。该超市正在召回疑被肉毒杆菌污染的多美滋婴儿配方奶粉(2阶段)，于2013年6月14日之后生产。
肉毒杆菌是一种致命病菌，本身无毒，但在繁殖过程中会分泌毒素，且毒性很强。
除多美滋购入受污染的原料外，香港销售的牛栏牌奶粉、新西兰纽迪西亚公司生产的可瑞康奶粉、可口可乐公司、澳大利亚饮料企业Vitaco、杭州娃哈哈保健食品有限公司和杭州娃哈哈进出口有限公司(下称娃哈哈公司)皆未能幸免。著名的婴儿奶粉品牌雅培，有两个批次供应中国市场的金装幼儿喜康力(3段)听装奶粉，在恒天然生产线上实施包装，而该生产线此前生产过“问题”原料，后未经彻底清洗。
受污染的浓缩乳清蛋白粉通过各种方式被分销至世界各地。根据上海质监部门公布的信息，多美滋品牌有420.188吨可能受污染的配方奶粉，雅培品牌下约112箱配方奶粉流向中国市场。不过，“目前尚未监测到由奶粉导致的肉毒杆菌食物中毒事件。”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食源性疾病监测部副主任郭云昌对《财经》记者说。
尽管恒天然一再表示，已经解决了生产环节的纰漏。但是，8月5日，继中国后，俄罗斯、越南、马来西亚等相继宣布禁止进口恒天然产品。当天，新西兰政府宣布介入调查。次日，新西兰总理约翰·基证实，政府成立了一个60人小组，24小时处理奶粉危机。
中国叫停的恒天然产品为浓缩乳清蛋白粉和其加工物配方奶粉基粉。
浓缩乳清蛋白粉是婴幼儿配方奶粉不可或缺的原料之一，中国几乎没有企业生产浓缩乳清蛋白粉，绝大部分来自进口，恒天然是新西兰唯一的乳制品基粉供应商，也是国际乳品贸易平台的最大卖家，仅被禁止的浓缩乳清蛋白粉一项，每年出口到中国的总额就高达9700万美元。
新西兰贸易部长蒂姆·格罗瑟预计，中国对新西兰产品的限制，会扩大不会缩减。业内人士分析，恒天然是全球最大的乳制品原料的供应商和出口商，目前中国乳企还不能马上找到可以替代恒天然的其他供应商。
在恒天然肉毒杆菌丑闻暴露后的首个交易日，国际乳品交易指数(GlobalDairyTrade Index)下跌了2.4%，分析师认为跌势比较温和。
在8月7日早晨的国际乳品交易拍卖中，全脂奶粉和脱脂奶粉的价格分别下跌了3%。但新西兰ASB的首席经济学家迪弗洛(Nick Tuffley)表示，国际乳品交易的数字目前还不能全面地反映出恒天然事件对于国际乳品价格的影响。
毒菌入侵
这批携带有肉毒杆菌的原料，产自恒天然位于新西兰北岛中部怀卡托地区的豪塔普工厂(Hautapu)，2013年3月该工厂发现，来自去年5月生产的浓缩乳清蛋白粉中含有梭菌属微生物，直至2013年7月31日才证实，该微生物为具有毒性的肉毒杆菌，由于工厂内一个临时管道清洗不当，导致产品受到污染。
肉毒杆菌通过什么媒介进入管道，恒天然首席执行官史毕根斯(Theo Spierings)没有作出明确答复。但他承认，恒天然的工厂管道存在着清洁不彻底的问题，恒天然对于污染源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来自新西兰的另一家乳品公司纽婴培集团董事长范克豪泽(Mark Fankhauser)向《财经》记者表示，有一种可能是肉毒杆菌通过水被携带进工厂的管道。上海奶业行业协会原副秘书长顾佳升也提出同样的猜想，如果用地表水冲洗管道，携带肉毒杆菌的可能性很大，因为空气、土壤、饲料等都是肉毒杆菌滋生的温床，易对地表水产生污染。
肉毒杆菌在繁殖时产生的毒素具有极高毒性，0.1微克就能使人毙命。这种病菌生长繁殖及产毒的最适温度为18℃－30℃，破坏肉毒毒素通常在75℃－85℃需加热30分钟，或100℃加热10分钟。但是，肉毒杆菌芽孢能耐高温，需要在121℃条件下加热30分钟才能杀死。
不幸的是，从蛋白乳清粉生产至婴儿配方奶粉的整个过程中没有高温高压环节，“工艺中的温度顶多破坏肉毒杆菌的毒素，但无法杀死肉毒杆菌芽孢”。 中国农业大学[微博]食品学院营养与食品安全系主任何计国表示，家庭冲调奶粉的温度更不可能将肉毒杆菌杀死。
由于儿童肠道菌群的缺乏，肉毒杆菌的芽胞在儿童的肠道弱碱厌氧环境中可以繁殖产生毒素，因此，肉毒杆菌被认为对小于六个月的婴儿来说尤其危险。中毒后，毒素主要影响神经系统，会出现头颈部肌肉软松、吮乳无力、吞咽困难等，严重者可因呼吸肌麻痹而导致婴儿猝死。肉毒杆菌中毒的死亡率可达30%以上。
一般情况下，金黄色葡萄球菌和大肠杆菌是食物中最常被检测的微生物，通常情况下，这些菌可以作为指示菌，预判生产环境是否达到了卫生标准，以控制致病菌的风险。但是，这次指示菌却没发挥作用，“因为管道是缺氧的环境，金黄色葡萄球菌和大肠杆菌无法生长，而肉毒杆菌却可以生长”。何计国分析。
肉毒杆菌属于厌氧菌，在罐头食品及密封腌渍食物中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其实并不常见于乳制品中。
国际食品微生物风险评估专家委员会在整合了各国流行病学资料和食品召回记录等信息后，未将肉毒杆菌列为乳制品中常见菌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无论新西兰还是中国的相关国家标准中，都未要求对乳制品做肉毒杆菌的检测。
由于不是常规检测项目，国家食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甚至不具备出具肉毒杆菌检测报告的能力。
不过，郭云昌强调，食品生产企业有责任对自我提出高于国标的要求，“国标只是对最常见的菌种做出限制”。此次肉毒杆菌事件与当初三聚氰胺事件，相似之处在于，两种项目都不属于乳制品的常规检测项目。“这不仅是中国、新西兰的教训，应该是全世界的教训。” 范克豪泽建议，未来，婴幼儿奶粉应该增加此项检测。
顾佳升认为，将肉毒杆菌列为国家标准的可能性不大。“增加常规项目，还得看发生概率的大小。‘检验把关’是一种理想化管理方法，实际上不可操作。”他说。
澳新食品标准局(FSANZ)给《财经》记者的复函中亦表达了同样的态度，《澳新食品标准法典》会按照国际惯例，针对食品的特性，对最常出现的风险进行控制，肉毒杆菌显然不是乳品中最常出现的菌种。“因此，对于肉毒杆菌的控制，应该是通过有效合格的流程控制的制度方法(比如热处理)以及清洁消毒的方式。”
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主任助理王竹天认为，此次乳品中检测出肉毒杆菌，是极为特殊的事件。
他建议，此类风险可通过对加工流程的控制进行管控，而非修订标准。2008年爆发三聚氰胺事件后，2010年新修订的乳品标准亦未将其纳入检测项目。
信息发布争议
38吨的问题原料通过层层关卡，最终流入市场。根据恒天然的调查，共三个批次的问题原料，有20吨被直接卖给三家饮品公司和三家动物饲料公司。另有18吨由恒天然自己的加工厂加工，主要用于生产婴幼儿营养品的基粉。
目前，多美滋在承诺退换货的同时，已开始为曾用客户建立档案，包括客户购买奶粉的时间、地点，以及食用问题奶粉的量等信息，追踪使用问题奶粉的身体反应。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王建勋表示，消费者有权利向乳品企业提起诉讼进行索赔。但是，难点在于取证，“索赔的前提是可以证明奶粉确实存在肉毒杆菌”。而多美滋、雅培等企业发布的公告，均为预防式召回，即企业认为可能存在风险，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产品中存在肉毒杆菌。
相较于消费者，多美滋、雅培等受影响的下游企业对恒天然的索赔要容易得多。“双方的合同明确责任，一旦食品发生安全问题，应如何索赔。”王建勋说：“至于在哪个国家诉讼，一般也会在合同中提前约定明确。”
多美滋、雅培等忙于救火，尚未发布提出索赔信息。
根据恒天然的风险管控计划，恒天然必须在检测出潜在食品安全问题的24小时之内通知监管方新西兰乳业监管部门初级产业部(MPI)。该部和检测机构Assure Quality都在8月2日接到了恒天然的通知。
然而，恒天然信息发布饱受诟病的地方在于，一年多以后才发现原料问题，若能提早公布，则可避免下游公司遭受损失。史毕根斯解释说，浓缩乳清蛋白作为原料使用时，通常没有检测。在半成品加工时，工厂会进行严格检测，也正是工厂检测环节检测出了梭菌属微生物。
但是，从发现梭菌属微生物到确定肉毒杆菌，再到对外发布信息，用时又超过四个月。恒天然执行董事加里·罗马诺解释为，“得出这一结果所做的科学检测使用了现代技术标准。根据现有技术，要耗时那么长。”
截至记者发稿，恒天然尚未对用时四个月展开的检测工作，以及工作的时间节点作出比较详尽的信息公布。8月6日，新西兰总理约翰·基表示，若有必要，将亲自前往中国解释奶粉污染事件。
屡有失足
虽然对于原装原罐进口的新西兰婴儿奶粉，中国政府没有下禁令，但进口奶粉的经销商们还是非常紧张，害怕恒天然事件影响到自己奶粉的销售。
其实，疑云早已从新西兰品牌蔓延至所有进口奶粉，包括美赞臣、惠氏等品牌奶粉皆在官网醒目的位置作出澄清，“没有使用恒天然的浓缩乳清蛋白粉”。
参与采购问题原料的企业中，最先被排除食品安全风险的是三家饮料公司，虽然它们进口了大半的问题原料，但是由于再加工环节存在超高温消毒，因此恒天然通报说，Vitaco、娃哈哈以及可口可乐生产的产品是安全的。“生产婴儿的营养制品，相对而言是比较敏感的领域。”史毕根斯说。
为了保险起见，纽婴培集团虽然未使用受污染原料，依然展开了肉毒杆菌的检测。范克豪泽也是新西兰第二大奶源生产商Open Country的创始人，他对恒天然肉毒杆菌污染事件表示非常气愤，因为“整个新西兰的乳制品形象遭到了损害”。
恒天然于2001年10月成立，其性质原是一家合作社，产权属于全国约1.1万家农户。95%的产品用于出口，遍及全球140多个国家，每年全球销售量超过195万吨，占新西兰国内生产总值的7%。2011年，营业收入达到199亿新西兰元。
2007年，根据其管理层的建议，恒天然决定将其资产在新西兰股票交易所上市，合作社持有上市公司三分之二的股权，成员农户共分得15%股份，剩余约20%股份上市流通。
2006年，恒天然注资三鹿集团8.64亿元人民币，认购三鹿43%的股份。2008年，三鹿集团爆出三聚氰胺丑闻，继而倒闭。当年，恒天然旗下奶粉品牌安满(Anmum)、安怡(Anlene)退出中国市场，2009年重返中国。
虽控制着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乳品贸易，恒天然在食品安全上却屡有失足。此次肉毒杆菌事件是恒天然2013年经历的第二道坎。1月，美国率先披露恒天然去年9月生产的10份全脂奶粉、脱脂奶粉及奶酪粉样品中，被检出存在“极微量” 农业化学物质二聚氰胺(DCD)——一种用于促进牧草生长的试剂。由于未证实产品存在健康风险，该产品未被要求召回。但此事件已经让新西兰乳业罩上疑云。此后，新西兰初级产业部决定，不再使用DCD作为牧场的肥料，直到国际上达成使用剂量标准。
对这次恒天然肉毒杆菌污染事件，新西兰初级产业部在书面回复《财经》记者采访称，根据新西兰食品安全的法规，食品生厂商是保证产品安全性的首要责任方。乳品生产商必须遵照新西兰的《动物产品法案》规定的风险管理方案(Risk Management Program)来运营，这也包括检测的要求。目前，首要任务是保证消费者的安全，暂时无法评估此事件对于新西兰乳业经济带来的影响。
“短时期内，恒天然的客户会非常痛苦，必须转向其他国家寻求供应；长期来看，禁令会解除，然而，恒天然不能再出差错了。” 新西兰马宏(Mahon)投资顾问公司董事长马宏(David Mahon)说。
【作者：《财经》记者 许竞 王真 实习生 赵碧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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